第一章 树走的故事
1.难分颜色
2003年是农历癸未年,羊年。在希腊神话中,罗米修斯因盗天火给人间而被送上台;而在中国民间传说中,羊则因盗五谷种籽给人间而舍身取义。因此,羊是一位同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一样伟大的人物,普罗米修斯因盗天火给人间而被送上台,羊则因盗五谷种籽给人间而舍身取义。
2003年,往事有些陈旧,但生命依然鲜活。我们的故事就这样在这一年开始了。
那时候的路致富感觉自己就是一只羊,一只有些疲惫不堪的病了的羊,他分不清自己的颜色,但他能分清自己是一只羊,一只人群里的与众不同的羊。那时候,他认定了人生在世一要惊艳二要爽快三要过瘾,但这三点他仿佛都做不到。
太阳从天空斜射下来,几棵树,是新疆常见到的那种白杨树,在寒风中拼命地生长,几排平房,安静得像一首无言的歌。像大戈壁一样空旷的训练场上竖着几块白底红字的牌子,写的是简短但非常有力的标语,没有一个人。
这时的路致富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红羊。古书上说,红羊是一种谶纬之说,与国家的灾难有关,每隔六十年就会出现一次。路致富感到自己的血管开始有些疯狂了,把那属于身体的红色都奔流在了身体之外,他想,太阳和空气那时一定是红色的,血淋淋的,但他不想看,因为古书上说的那个红羊劫年与他现在所处的二千年无关。就是他是一只羊,也不会是红的,染红地染红天。
所以,他真的不想看。他坐在训练场的边上,他努力地把自己变成训练场上的一粒沙子或者是一颗小石头。训练场里能走车,是个汽车训练场。他想起夏天的时候前来这里训练的新兵们,一个个或者一排排地坐在这里,手里拿着一根树枝,脚下放着两颗石头或者砖块,模拟开车时的样子,一边动着手里的树枝,一边活动着脚下的“油门”,嘴里不断地念着“咔呜咔”或者“呜咔咔”。而现在,他们都走了,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想着,觉得那些当兵的其实都是绿羊,一个个地绿得生动,绿得像树叶一样能被风在空气里吹得哗啦啦地响。书上说,人的一生由年月日及出生的时辰组成,一个人出生的年份,造就了他基本人命相,即是五行所属。除五行之外,同一个属相的人还有不同颜色之分,仅羊就有青羊、白羊、黑羊和红羊之分。青羊就是绿羊,但那么多的人怎么一下子都会成绿羊呢?
路致富有些不信。
训练场上尽是汽车碾压过的痕迹,在阳光里来回地盘旋着,说不清规律却很分明。路致富想起他曾在某天扔到这里一个烟头,它已经不存在了,但在路致富的记忆里仿佛还冒着青烟。他抬眼看到了遥远的昆仑山,泛着坚硬但却让他触摸不到的蓝,蓝的上面是白,白的是雪,雪在天上。
路致富叹了一口气。羊是不随便可以叹气的,但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他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他去过卫生队也到过医院,但那里的大夫们都说他是健康的,可他知道他病了,和他尕爷路迢迢当年得的那个病是一样的。这会儿,他汗流不止,明显地感到背上的黏潮已经湿透了衣服。之后,他感到训练场上的那些路从他盘腿坐着的地方遥遥无际地伸向了远方,伸向了他的父亲路小羊和他都到过的昆仑山,伸向了天的那一头,什么也挡不住。而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仿佛是被那条路辟开的大地,成了两半。他就是在这两半里想起他的大伯路小驼的——一个和路一样遥远的牧羊人。虽说相距千里,但路致富却分明能听到路小驼的声音。
他说,那是一根羊毛的温暖,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说,那是一种力量,一种刀子的温柔的力量。他在刀子温柔和羊毛的温暖里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能干什么,会干什么。
一群羊从黄土地上走过,分成两瓣的蹄丫在干燥的泥土上流沙一样地响着,但却分明在地上留下了心的印迹。在那印迹里,路致富嗅到了来自羊身上的骚臭味,也看到了羊的蓝眼睛,宝石一样地明亮着。但他就是分不清那些羊的颜色,它们是像土地一样走动不是像树枝一样成长?
如果你是一只羊
你为什么要去远方
你想过没想过
远方的路上会有狼
如果你是一只狼
你为什么会爱上我们羊
天下所有的人啊
你再日能不过都是一只羊……
这歌是路小驼唱的,在千里之外老家金羊塬上和着似群鬼呜咽的埙声一起向路致富涌来,如流沙一样地把路致富埋住了,让路致富感觉有些累了,累得能听到自己的骨节发出的声音。他躺下来,闭上眼睛,感觉被路分成两半的他一半是一只羊,另一半也是一只羊,都是长角的顽皮的山羊,相互顶着脑袋温柔地打着架,但他却闭上眼睛在心里轻轻地唤了一声羊子木。
他说,羊啊!他听到羊角“呯”地一声,仿佛骨头要把骨头打断了,他说,羊啊,为什么要把最坚硬的骨头生长在身体的最外面呢?
路还在向前延伸,不可阻挡地向前延伸。路致富说:“我是一只羊,一只生病了的小羊,羊子木我是你的生病了的小羊!”羊骚味扑鼻而来,路致富幸福地呼吸着,向前延伸的路上是转动的车轮,车轮碾过,沙石的路上抖起的是细细微微的尘土,尘土飘动、盘旋,就像路致富平时吐出的一个个烟圈。
那些个烟圈儿在路致富的脑子里雾一样地扩散着,很快浸染了路致富的全身,于是,路致富觉得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汗流不止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必然——他病了,病得是那么理所当然,病中的他不得不驾着他的车沿着那条将他分成两半的路前行。
这就是一只羊的病,人类没法看懂的病。
“出发!”病羊路致富说。他的脑子里全是他绑在汽车观后镜上的那些红布条,红布条被风吹得哗啦啦的,鞭子一样地抽打得他情绪高涨。汽车兴奋地吼了起来,叶城因此充满了兵营里的汽油味儿,羊的屁味儿。
路是新藏公路,像羊的毛,弯弯曲曲;车是“八平柴”,像绿色的羊,会放屁。路致富开着他的车一直向前,像小羊骑着大羊玩。